
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海空军迅猛扩张,以及在周边海域和第二岛链的推进,表明中美之间地缘战略利益冲突已难以调和。“亚洲问题”因此再次成为焦点。这远非所谓的“新型大国关系”或“中美关系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之类的肤浅期待,所能够轻易化解。
在中美交往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社会逐渐形成几个广为流传的“神话”:尼克逊对华“友好”、1969年美国“拯救”中国,以及美国“帮助”中国加入世贸。这些认知深刻影响中国公众和精英对美国的看法,但在很大程度上掩盖美国对华政策背后的现实利益与战略考量。
1972年,尼克逊访华,中美结束长期对立;1978年底两国建交,中国迈入改革开放。自此,美国取代欧洲,成为邓小平及后继者推动现代化的主要参照。在中国重返国际社会、完成从“革命国家”向“正常国家”转型的过程中,美国的确发挥重要作用。
然而,美国的软实力影响,使不少中国精英在对美认知上产生偏差,尤其是在评估美国领导人及对华政策时,往往带有理想化色彩。这种基于期待而非事实的认知,容易把美国道德楷模化,并与中国官方对美关系的高度重视相互强化,进而模糊美国对华政策的真实动因,也影响对中美关系本质的理解。
英国研究美国外交政策的权威学者考克斯(Michael Cox)指出,美国对外政策从未基于利他主义,而始终以“自利目的”为驱动,对华政策亦不例外。美国情报官员出身的学者白邦瑞在《百年马拉松》一书中写道:“美国在帮助中国建立繁荣经济、发展科学与军事能力,并在国际舞台占据一席之地方面,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相信中国的崛起将带来合作、外交与自由贸易。”这段话的前半部分基本属实,但主要适用于1980年代。当时,美国虽不认同中国的意识形态,但因中国在中美苏“大三角”格局中的关键地位,对西方抗衡苏联至关重要,因此向中国提供经济和军事现代化援助,包括技术转让。美国战略家布热津斯基和资深参议员亨利·杰克逊也主张援助中国,认为有助于推动民主化。
中美事实上的结盟,被西方冷战史学家视为促成苏联解体的重要外部因素,甚至有学者认为,中国在这一过程中扮演“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终结者”的角色。美国通过将中国纳入国际体系,最终在实力对比上压倒共产主义阵营,战略收益不言而喻。
在中国官方叙事中,尼克逊一直被誉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然而,正是他的坚定反共立场,才促成那场“改变世界的一周”之旅。尼克逊的战略意图并非出于善意,而是通过“遏制但不孤立”政策,促使中国放弃输出革命,融入国际体系,从而削弱对世界的潜在威胁。在他看来,中国长期的外交孤立,正是美国利用中苏分裂、重塑全球战略格局的契机。
尼克逊是一位冷峻的现实主义者,深谋远虑的战略家。在他的世界观中,“友好”与“利他主义”毫无意义。他访华的短期目标,是借助中国在北越的影响力,帮助美国从越战中脱身——此时,“退出越南”已成为美国最迫切的政治目标。
他之所以看重中国在越南问题中的作用,源于苏联外交的重大失误。广泛流传于华人世界的另一个“神话”认为,1969年美国出于“道义”保护中国,阻止苏联对中国实施核打击,但这一说法与历史事实完全不符。
实际情况是,尼克逊原本寄望于苏联解决越南问题,并推动与苏联达成削减战略武器的协议。但苏联乐见美国深陷越南泥潭,并在国内政治中分裂,拒绝回应美国的请求。此背景促使尼克逊实施“联中制苏”战略。麦克法夸尔教授指出,如果苏联在此时伸出援手,帮助美国体面撤出越南,美国很可能会对苏联核打击中国的计划持“善意中立”态度。
正是这位被誉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的尼克逊,在1989年天安门事件后反对对中国实施制裁。背后原因并非出于对中国的好感,而是为了利用中国来制衡苏联和日本。更重要的是,中国官方始终回避提及,这位曾渴望诱导中国变化(induce change)的“老朋友”,在1994年临终时,曾向友人悔恼自己一手设计的“遏制但不孤立”政策,称:“我们可能造出一个弗兰肯斯坦(科学怪人)”。
对华最终目标是塑造为“维持现状的大国”
《百年马拉松》在中文世界曾一度热销,但在西方学界未获广泛认可,因过于宣扬美国官方立场,且美化美国对华政策的动机。实际上,正如现实主义理论大师约翰·米尔斯海默所言,美国绝不可能容忍中国成为“平起平坐的竞争者”。另一位学者马斯坦杜诺(Michael Mastanduno)明确指出,美国对华政策的最终目标,是将中国塑造为一个“维持现状的大国”,而非“修正主义强权”。
2005年,美国副国务卿佐利克就中国官方“和平崛起”一说做出表态,明确美国政府的长期立场。他指出,自尼克逊时期起,美国对华政策的核心目标,始终是将中国纳入“国际体系的基本秩序”,成为“负责任的利益相关方”,即“维持现状的大国”。换言之,中国只能在美国主导的全球资本主义秩序中扮演二流强国角色,而绝非某些大陆政府理论家所幻想的,与美国共治世界的“共同经营者”。
美国在这一立场上非常坚定:绝不允许中国成为第二个德国或日本。这种完全服务于美国国家利益的现实主义外交政策,不会受中国“重中之重”的对美方针,尤其是“韬光养晦”策略的影响。
许多中国人至今仍津津乐道于“美国帮助中国入世”的神话,而美国也乐于传播这一说法。但事实上,在中美入世谈判中,美国是所有世贸成员中对中国要求最为严苛的国家。剑桥大学著名发展经济学家彼得·诺兰甚至将中美入世协议比作《南京条约》。美国“欢迎”中国入世的动机有三:首先,中国当时国力尚弱,完全不值得美国焦虑;其次,美国希望借此机会将跨国公司引入中国市场;最后,美国有意推动中国的社会和政治“自由化”。
正如我在此前文章中提到,中国入世后的经济奇迹,在很大程度上与美国在九一一事件后国际战略的重大调整息息相关。美国的全球反恐战争离不开中国的外交支持,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中国突破入世承诺,尤其是充分利用西方主导的“全球创新基础体系”,从中获得可观的利益。
尽管如此,中国仍未完全实现经济现代化,依然保持发展中国家地位,并面临日益加剧的“拉美化”潜在风险。
须要特别强调的是,与美国官方说法相反,自中国入世以来,美国在远东的经济和战略利益并未受到威胁,反而因中国入世得到极大促进。然而,经济规模在国际政治中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尽管中国仍为发展中国家,但经济体量的急剧膨胀,已然引起美国的深刻忧虑,尤其是在中国因产能过剩和资源短缺,不得不大规模“走出去”,争夺全球市场和资源的背景下。
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海空军迅猛扩张,以及在周边海域和第二岛链的推进,表明中美之间地缘战略利益冲突已难以调和。“亚洲问题”(The Problem of Asia)因此再次成为焦点。这远非所谓的“新型大国关系”或“中美关系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之类的肤浅期待所能够轻易化解。
“亚洲问题”是由美国海权理论大师马汉(Alfred Mahan)于1900年首次提出。他认为,如果俄罗斯帝国控制从小亚细亚(即土耳其)到印度再到朝鲜半岛的广阔区域,将构成对西方文明的巨大威胁。因此,美国必须联合英国、德国和日本,避免这一地缘政治灾难。马汉还指出,拥有漫长太平洋海岸线的中国,如果能够有效组织政治体制,成功从陆权国家转型为海权国家,将对西方构成更大的挑战。
美国自建国以来,一直充满忧患意识,并深谋远虑。中国在美国战略中的定位,始终取决于它在国际体系中的实力和地位。面对中国崛起,“亚洲问题2.0”已成为美国战略界的共识。正因如此,破除中国精英对美国认知中的误区与神话,对于更清晰理解美国对华政策和中美关系的本质,至关重要。这也将为实现类似俾斯麦式的外交革命提供宝贵思路。笔者认为,通过有效的外交,努力减少并化解外部敌意,以最小代价推动中国民族复兴和崛起,不仅必要,也完全有可能实现。
(作者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