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主动不再扮演世界警察，一个大家说了很久但一直没有落实的“多极化世界”真正就要来临了，但如何多极、带给大家的是福祉还是灾殃，却不是一句爽话就能蔽之的。缺少超级英雄的多极世界，设若某些极放不下“秦失其鹿，群雄逐之”的机会主义冲动，惨重后果也是极有可能的。
漫威（Marvel）的超级英雄系列电影《蜘蛛人》中有一句激励人心的著名台词：“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这句话不仅激励片中的主角站出来，将救民于水火的超级英雄重责一肩担起，更在广义上概括所有超级英雄故事的核心精神，即具有超越一般市民的能力的英雄，运用自己的能力匡扶正义、战胜邪恶。
相对于作为亮眼主角的超级英雄，很多超级英雄电影中被救于水火的一般市民，则展现出一定程度上的“群氓”嘴脸：除了在灾难中奔逃和无助外，有时甚至还指责超级英雄在救苦救难过程中弄坏自己的财物，或干脆就不爽英雄的存在，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将自私自利自我为中心展现得淋漓尽致。
包括漫威在内的超级英雄电影作为一个“类型”，之所以诞生在美国且叫好叫座，在很大程度上，与美国自身一个时期的精神特质和自我认同脱不开干系：美国有能力且有道德义务担当这个星球上超级英雄的角色，建立且维系一个由价值观联结、基本普惠和公平的国际体系，运用力量在这个体系内扶持弱者、在这个体系外对抗敌对势力，并达致“美利坚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
就如超级英雄电影走到当前黔驴技穷的境地、不得不靠不断出续集来掩盖好莱坞电影工业创意枯竭的窘态一样，百多年来首个“王者回归”的美国总统特朗普，正在努力让美国从“超级英雄”角色上蜕出来，越来越多地变成“一般市民”。
一世纪的“蜘蛛侠”自我发现之旅
蜘蛛侠用了一部电影的时间，完成对能力与责任的自我发现之旅，而美国则走过了将近一个世纪。
美国在19世纪晚期逐渐具备实践门罗主义的国家实力，20世纪初跃上国际舞台，在欧洲列强的喧嚷中初试啼声。彼时的美国仍然是跟随在欧洲老大哥们背后的“一般市民”，附着在当时的国际体系上，尝试利用机会为自己牟利，美西战争、对华“门户开放”提议等，均是这种自利行动的表现。
欧洲用世界大战自毁前程，美国实力成长茁壮，少数美国知识分子试图将他们的理想，套用到对世界的规划上，但美国本身却不买账，它并不认为应该追求与自身能力相对称的责任。
二战在相当程度上促进美国的“超级英雄”成长之旅。下大力气“拯救”欧洲，而非仅仅局限于回击真正袭击自己的日本，并在战后擘画联合国（建立国际行政体系）、筹组战犯审判（建立国际法律体系），显示担当世界主导者的想法，已经为美国精英群体所接受。
但这个时期仍然很微妙，美军大规模复员显示美国有机会在提供一个国际体系雏形后，让自己马放南山、退回到自我安乐的位置上。冷战的骤然降临，则推动美国走向十字路口的另一路径。
苏联的核威慑以及朝鲜悍然入侵韩国所带来的、对刚刚建立起来的国际体系的挑战，使美国全民进入接受、认同并主张美国应成为“超级英雄”的时期。核威胁使美国大众接受必须挺身而出，否则覆巢之下无完卵的理念；韩战爆发则令美国放弃马放南山的计划，转而保持和强化常备武力，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
就此，一个“蜘蛛侠”完成对自身能力和责任的初步认知，并在整个冷战时期与被形容成完美反派的苏联“邪恶帝国”对抗。
冷战胜利更强化美国对自身超级英雄角色的认同。“蜘蛛侠”看到自己努力必有回报，更加不遗余力推动自己的认知。一些冷战时的理念被保留和发扬，例如以价值观担纲的国际体系分层、人权外交、庇护盟友等；一些新的理念被倡导出来，例如在“落后”国家推动“进步”议程、推动特定国家社会转型、人道主义援助与开发等。美国在全世界的领导角色越来越凸显，“摊子”也越铺越大，隐忧也就此埋下。
回看历史，美国“蜘蛛侠”的顶峰，可说是小布什政府推动在中东实现广泛民主制度变革的努力。伊拉克战争与其说是一场为了石油的战争，毋宁说是尝试瓦解最保守制度堡垒，以期构成“民主国家间无侵略”体系的世界设计。构成这个世界级改造工程的蓝图极为复杂庞大，失败也在意料之中。由此开始，美国因自诩要承担起超级英雄角色而过度扩展的帝国形态，出现显而易见的弱点和疲劳，国内对于“费力不讨好”的“世界领袖”角色的反感愈加膨胀。
特朗普的熵减努力及可能趋势
特朗普二次上台至今一个月，坐拥多数国民的支持和国会两院在手，终于就念兹在兹的“抽干华盛顿沼泽”放开手脚。对内，他以“狗狗部”（DOGE，编按：政府效率部的英文简称）大力精简被他视为大而无当、过度膨胀的联邦政府；对外，他则以各种方式减少美国作为世界领导者所承担的义务，包括涉及实际支出的对外援助和对外庇护等，也包括作为领导者的形象和姿态，例如退出碳排放多边协议，声称退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及下令制裁国际刑事法院等。
总体来看，在特朗普看来，联邦政府越来越庞大，赘得美国社会步履艰难；而对外义务则徒有一“世界领袖”的虚名（还不是人人都这么认为），却让盟友吸干血液，让后发者搭爽便车，让竞争对手趁势崛起。特朗普的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话语前提是美国已经不伟大了，因为对内冗赘和对外过度支应，美国正在被掏空，虚有其表，内在真正实力已经不能或即将不能与崛起的竞争对手相比，所以须要从力所不能及的世界远方收缩回来，练内功。
必须看到的是，美国今日的冗赘与扩张，是前文所述百年来所形成的。特朗普以“克利夫兰第二”的姿态罕见回归，代表美国已经到了一个从自我认同为“蜘蛛侠”，转为自认“一般市民”的转折点，但历史惯性仍将十分巨大，这个转折“点”有可能涵盖数年甚至十数年。
即使如此，如果没有新的世界大战（包括冷或热）发生，自我认同的转变趋势将是确定的。特朗普四年后下台，即使左翼进步派再当政，MAGA埋下的火种仍不会熄灭，对美国收缩的支持将成为未来民意取向。
世界必须小心重组
很多人研究过“世界老大”让位时，或霸权帝国退场时，历史上所展现出来的争斗与混沌。事实上，每一个“世界老大”都有独特的退出过程与方式，没有一定模式（譬如老大老二必有一战之类的）。
因着巨大的历史惯性，美国从超级英雄位子上“退下来”，仍需要较长的时间。幸运的话，世界还有时间逐渐完成重组而不必经历大混乱。美国主动不再扮演世界警察，一个大家说了很久但一直没有落实的“多极化世界”真正就要来临了，但如何多极、带给大家的是福祉还是灾殃，却不是一句爽话就能蔽之的。
历史上的多极世界，与其说是良性竞争，其实恶性竞争更多一些。东方的战国时代，西方的大陆均势，相伴随的总是无止境的战争。缺少超级英雄的多极世界，并不必然是桃源之地，设若多极中的某个或某些极放不下“秦失其鹿，群雄逐之”的机会主义冲动，惨重后果也是极有可能的。
美国充当“超级英雄”的既有国际体系，已经持续一个正常人预期寿命的时长，现代决策者只能从书本上学习到普遍混乱的经历，以及如何避免它的经验。当世界终于迎来很多人翘首以盼的霸权退场之时，“娜拉出走之后”该怎么办，应当成为各国、尤其是各大国谨慎思考的课题。
随着美国“蜘蛛侠”将自己等同于“一般市民”，昔日被“蜘蛛侠”保护的国家、在“蜘蛛侠”体系浪潮中顺流发展的国家、遭“蜘蛛侠”压制的国家，都将得到新的机遇，伴随以新的挑战。路径依赖已不可为，现在是各国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时候了。
作者是北京文化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