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是改革开放的排头兵，长期引领中国经济发展。然而，这个经济龙头的增长近几年持续放缓，第一经济大省的地位岌岌可危。广东究竟遭遇了哪些瓶颈？未来还能否突围，在新一轮经济竞赛中重塑优势？
“现在铝材真的卖不动，市场需求几乎停滞。” 佛山铝材销售员刘永涛向《联合早报》感叹，中国楼市低迷严重冲击上下游产业，铝材市场正面临寒冬。
他说，公司去年营收大幅下滑30%，预计今年的形势更为严峻，业绩将进一步下降。
佛山大沥镇是中国最大的铝材生产与贸易集散地之一，具备原材料加工到成品销售的完整产业链。然而，受中国房地产市场持续低迷的影响，这座工业重镇已失去昔日活力。
《联合早报》今年2月下旬走访大沥镇凤池装饰材料市场，这座占地超过45个足球场、可容纳上千家店铺的大型市场，如今空置率高达四成，市面萧条，不少店门紧闭。
刘永涛说：“以前一铺难求，市场车水马龙，拥挤得寸步难行。现在主干道冷冷清清，商家的车比顾客的车还多。”
佛山是广东第三大经济体，近年来深受楼市低迷影响，碧桂园、美的置业等龙头房企的困境进一步拖累当地经济及相关产业链。2024年，佛山地方生产总值（GDP）增速仅达1.3%，在全省排名垫底。
除了建筑业，楼市低迷还波及家装、家电等多个下游产业。在佛山的家具产业重镇顺德，这一现象尤为明显。
“疫情前订单多得接不过来，现在却经常连续几天都接不到一单。” 从事家具行业20年的吴秀说，过去一年，工厂生意下滑50%，其中大部分业务损失源自中国市场。
她说：“只要房地产一天不见起色，我们就看不到希望。”
国家高端智库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资深研究员宋丁受访时指出，佛山素有“有家就有佛山造”的美誉，产业结构高度依赖房地产业。“楼市一放缓，需求就下滑，订单变少，企业压力倍增，整个经济的增长动力也跟着被拖累。”
佛山制造业低迷，是广东整体经济的缩影。作为制造业大省，广东在内外部挑战叠加下，经济增长压力日益凸显。
学者：广东GDP总量 两年内或被江苏超越
2024年，广东GDP达14.16万亿元（人民币，下同，2.61万亿新元），连续36年蝉联全国第一。不过，广东的领先优势正逐步缩小——江苏以13.70万亿元紧追其后，五年间两省的经济总量差距已缩小43%。
此外，广东2024年经济增速仅3.5%，而江苏达到5.8%，两地增速差距扩大至2.3个百分点。
“如果当前趋势持续，未来两年江苏GDP总量可能超越广东。”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余虹受访时直言，这将是中国经济格局一次“震撼性的变化”。
余虹指出，广东经济增长乏力的核心问题在于区域发展不均衡，许多地区仍高度依赖传统产业，产业升级步伐滞后。
长期以来，珠三角九市的经济总量占全省约85%，而粤东西北经济总量不到珠三角地区的四分之一，人均收入差距也显著。
余虹说：“如果这种失衡持续，欠发达地区难以实现经济起飞，将成为广东可持续发展的掣肘，并拖累整体经济增长。”
在广东21个地级市中，唯有深圳5.8%的GDP增速，超过全国平均水平的5%。
余虹研判，深圳能保持领先，关键在于产业转型和升级步伐快、力度大，成功抢抓战略性新兴行业的发展机遇。这恰恰是其他城市目前所欠缺的。
以汽车产业为例，深圳的新能源汽车企业比亚迪凭借强大的研发实力和市场竞争力，占据行业领先地位；而广州的汽车产业升级步伐则相对缓慢。
作为曾占广州全市GDP逾20%的支柱产业，传统汽车制造业在新能源汽车竞争加剧的背景下面临更大压力，对广州整体经济增长形成了一定拖累。2024年，广州GDP增速仅为2.1%。
宋丁说，广汽集团旗下的新能源汽车埃安是市场的重要支撑点，但销量去年下滑21.9%，导致传统燃油车业务萎缩的同时，新能源板块未能弥补损失。
他说：“小鹏汽车作为新兴力量崭露头角，但市占率仍较低，难以支撑整体产业增长。”
尽管过去两年经济增速未达预期，广东今年仍将经济增长目标定为与去年相同的5%左右。
宋丁分析称，广东在2025年及未来“十五五”规划期间，必须依托自身优势，全面推进产业转型升级，重点发力高科技和战略性新兴产业，以巩固和提升竞争力。
他表示，佛山和广州的房地产及汽车产业仍具备发展潜力，关键在于科技赋能，推动高质量转型。
例如，佛山的家电行业可通过智能化升级，融合AI、物联网等技术，提高产品竞争力；而广州的汽车产业则可依托智能驾驶技术创新，加快向新能源和智能化方向转型。
他说：“这两个城市应在稳固现有产业的基础上寻找突破，不能因短期的经济拖累就轻易放弃支柱产业，这种做法既不现实，也不利于长远发展。”
广东推动技术提升 也须优化营商环境
事实上，广东已意识到这一问题，并在今年两会（全国人大、全国政协年会）上将科技赋能制造业作为重点议题。
广汽集团董事长冯兴亚在广东人大开放团组会议发言时说，计划今年启动飞行汽车产品的适航认证，并同步布局生产线，加速低空出行商业化的落地。
他说，飞行汽车作为低空经济的重要载体，与智能网联新能源汽车具有技术协同效应，可助力中国在这个领域保持领先优势。
余虹研判，广东在推动技术升级的同时，还须优化营商环境，以增强经济活力。他说，广东拥有全国最活跃的民营经济，但近年来，部分企业因市场环境不确定性、融资难等问题而面临发展困境。
余虹建议，政府应优化税收、降低融资成本、强化知识产权保护，以支持民企发展。他说：“提升民企信心，将直接推动制造业、科技创新和现代服务业，增强广东经济韧性与竞争力。”
针对广东当前的发展困境，广东省体制改革研究会执行会长彭澎认为，应认真检讨原因，而不是一味的回避。
他说：“一方面，官员要增强干事的信心和动力；另一方面，要重启改革开放的势头，让大家敢干事、会干事，少一些形式主义，少一些瞎折腾。”
专家：广东当务之急 须加快扩大内需
广东长期依赖外贸驱动经济增长，但近年地缘政治的不确定性使这一模式面临严峻挑战。受访专家指出，广东当务之急必须加快扩大内需。
广东是中国外贸第一大省，外贸总额占全国近四分之一，64%的外贸依存度凸显了它作为外向型经济龙头的重要地位。然而，全球经济放缓、地缘政治引发的贸易保护主义抬头以及供应链重组，使广东外贸压力加剧，同时也暴露经济结构的潜在风险。
东莞德维克斯模具科技公司创始人张维伦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公司去年的外贸订单同比下降约25%。他指出，订单减少的主要原因是市场需求疲软，客户投资收紧。
张维伦的公司主要从事高精度五金模具制造，产品主要出口至欧美车企。由于去年许多车企放缓新项目开发，五金模具的市场需求大幅下降。
他说：“欧洲市场需求下滑，主要受汽车销量萎缩影响；美国方面，则因去年总统大选带来的不确定性，导致许多企业推迟投资决策。”
特朗普对华系列关税 料进一步加剧经济压力
美国总统特朗普自今年1月上任以来，对中国采取一系列贸易措施，包括将对华关税提高20%，以及对所有钢铁和铝制品加征关税等。
在高关税压力下，许多美国客户已纷纷要求中国供应商分担额外关税成本，或将供应链转移以规避关税压力，否则将直接取消或削减订单。
特朗普政府还取消了小额进口商品的免关税政策，直接打击中国跨境电商的低价出口模式。服饰、玩具等小商品将面临高额关税，而广东作为这类企业的聚集地，其价格竞争力被大幅削弱。
野村经济师陆挺在一份报告中预测，包括希音（Shein）、Temu 等公司在内的企业，去年通过上述方式向美国运送了总值约460亿美元（约621亿新元）的跨境小包裹。他说，新增关税以及其他额外成本，将大幅削减此类商品的出货量，中国今年出口增长预计下降1.3个百分点，拖累GDP增长0.2个百分点。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余虹指出，考虑到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优先”政策，中美贸易博弈短期内难有明显改善，预计2025年及以后压力将进一步加剧。
他说：“广东必须加快经济转型，更多依赖内需驱动，通过提升本地投资和消费来增强经济韧性，否则未来增长动力可能面临不足。”
去年，广东省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预计为4.79万亿元，同比增幅仅为0.8%，较2023年的5.8%大幅下降。此外，这一增速也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的3.5%，反映出广东消费意愿明显放缓。
余虹指出，广东不仅是经济大省，也是人口大省，“没有道理内需发展不起来”。他说，要真正激活内需，关键在于改善民生，解决医疗、教育等基本保障问题，从而让居民消费更加稳定和可持续。
他指出，拉动内需的底层逻辑在于解决民生领域的短板问题，通过制度化改革，包括户籍制度、社会保障、财税调整以及提高最低收入水平等措施。
广东应实干迎接科技避免“瞎折腾”
人工智能（AI）深度求索（DeepSeek）的崛起，给广东带来竞争压力。专家呼吁，广东应重新激发改革开放的锐气，以实干精神迎接科技竞赛，避免陷入形式主义的“瞎折腾”。
总部位于杭州的DeepSeek今年2月初横空出世，迅速在中国各级政府层面引发深刻反思。作为广东科技创新重镇，深圳未能孵化出同等级别的企业，引发广泛讨论。
面对地方科技竞争的加剧，广东省市政府在过去一个月召开多场工作会议，围绕今年的发展目标进行部署。
春节后首个工作日，中共广东省委书记黄坤明在一场高质量发展大会上，点名“杭州六小龙”中的DeepSeek和宇树科技，对两家企业给予高度评价，强调广东要“在百舸争流中奋力争先”。
两周后，黄坤明再次召开产业发展座谈会，围绕广东AI与机器人产业的高质量发展，听取相关行业意见。
在3月初的人大开放团组会议上，黄坤明提出“要向全国各地学习，借鉴各方面先进经验”。在推动科技创新与产业融合方面，黄坤明强调，广东要“打头阵、当先锋、下苦功”。
他说：“广东只有把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好、建设强，才能更好、更长远地担当起经济大省挑大梁的责任，在新征程中继续走在前列。”
一系列表态凸显了广东对科技创新驱动高质量发展的深切关注与紧迫感。作为科技创新之都，深圳正明确自身在这场科技革命中的使命与担当。
3月3日，深圳多部门接连发布四份行动计划，涵盖AI发展、终端应用、机器人技术创新及高成长企业扶持。同日，深圳还强调，要进一步优化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营商环境，更加聚焦初创企业需求。
深圳市市长覃伟中在团组会议上说：“深圳将扛起经济‘挑大梁’的责任担当，为全国全省高质量发展作出更大贡献。”
广东省体制改革研究会执行会长彭澎受访时说，广东近几年在新质生产力的培育方面已投入大量精力，并在AI、半导体、低空经济、绿色能源等领域不断拓展。
然而，与杭州、上海、北京、成都等地相比，广东的表现并不算突出。他说：“广东需要坚定这些领域的发展方向，同时推动更明确的市场化突破。”
广东基础研究存一定短板
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资深研究员宋丁受访时说，广东对于高质量发展的紧迫感可以理解，因为相较于浙江，广东在基础研究方面存在一定短板。
他说：“长三角地区拥有浙江大学、中国科技大学、复旦大学等高校，在科研实力上更为突出。广东虽有香港高校支撑，但由于产业衔接不足，科研成果的转化仍受到一定限制。”
不过，宋丁强调，AI产业的发展不仅依赖基础研究，更需要完整的产业链和丰富的应用场景。
他说：“广东不能在这股浪潮中落后，必须奋力追赶。至于如何追上，这是另一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广东已经在布局谋篇，推出了许多策略。基于广东的传统经济优势和科技实力，追赶仍然大有希望。”
